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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|《财经》研究员 樊朔
平台提供补贴,本质是争夺用户和市场份额,这种行为过去有,未来还会存在。需要认识到,合理的竞争并不需要干预,而“内卷式”的恶性竞争,必须予以规制,预防“烧钱圈地割韭菜模式”反复重演
8月1日,美团、饿了么、京东三家外卖平台先后发布声明,承诺将规范促销行为、合理规划发放补贴、不做非理性促销活动、不以显著低于成本的价格销售商品和服务等。
已持续数月的外卖大战,似乎正逐渐平息。
此前的7月18日,国家市场监管总局会同国家网信办、人社部、商务部等部门集中约谈美团、饿了么、京东到家三家外卖平台,要求平台企业严格遵守《电子商务法》《反不正当竞争法》等相关法规,理性参与市场竞争,杜绝通过算法压制商家、骑手,或引发恶性价格战等行为。
随后的13天,《财经》查阅三家外卖平台发现,尽管“0元购”“满18.8元减18.8元”逐步消失,仍然可见平台持续向用户发放大额优惠券,但社交媒体上关于优惠的营销内容日渐减少,话题的讨论度也在降低。
不同地区的多家餐饮商家在接受访谈时的反馈,呈现出“冰火两重天”的状态:部分受访商家成为“赢家”,单量持续增加,尽管每单的平均利润压缩,但整体利润实现了增长,他们甚至乐见平台“开战”;但更多的受访商家则面临成本增加,缺少可持续的现金流参与外卖大战的困境;更让他们担忧的是,平台对外卖补贴带来的价格优势,正在挑战堂食的经营模式。
北京工商大学法学院教授吕来明曾参与《电子商务法》的起草和研究,多年来一直密切关注外卖平台竞争。在他看来,平台提供补贴的本质是争夺用户和市场份额的价格竞争,“全面禁止”平台补贴无法律依据,也没有必要。此轮约谈中,监管部门要求平台“规范补贴行为”,目的是防止过度、无序的恶性竞争。
“赢家”乐见其成
部分商家对外卖大战持欢迎态度:他们要么对外卖平台拥有较强议价权,要么采取了独特的运营策略加以应对,通过适度降低在外卖平台上的商品利润率,不仅撬动了平台的补贴,还换来了更多的销量。综合计算,“赢家”们整体毛利有不同程度的增加。
菜菜在黑龙江经营着一家快餐店,算是此次受访商户中的最大赢家。她透露,由于自家店铺是当地比较知名的老店,具有比较强的议价能力。在外卖大战中,菜菜与外卖平台业务员谈判的结果是任何优惠券她只负担1元-2元,其余均由平台负担,因此外卖大战对她的利润率影响不大,反而由于单量激增,总体的利润率也增加了。
这样的议价能力取决于商户的实力。菜菜认为,如果是新店,面对平台可能会更弱势,需要负担比较高的优惠金额。
小西在杭州经营一家自有品牌的面包小店。在这场外卖大战中,她的策略是仅上线店内利润率最高的品类,也算是“赢家”。
小西表示,平台向用户发放的大额优惠券中,商家也需要承担一定的优惠金额,不同的优惠券比例不同,商家承担的比例大概在 30%至70%之间。虽然这意味着商家上线的单品利润下滑,但平台给予的补贴极大提高了单量,整体毛利有所增加。小西举例,此前她的某个单品在某一外卖平台的月销量是150单左右,目前可以达到800多单,单均利润下降了15%,但总利润增加了不少。
小西总结,外卖补贴战下,平台的玩法发生了变化,平台上经营的商户必须随机应变,调整打法,适度调整利润预期,承接流量并变现。
吕来明了解到,几家连锁品牌亦属于在外卖大战的“受益者”。
这几家商户普遍反映,外卖平台的激烈竞争对业务产生了积极影响。补贴后,订单量增长超过1倍,营收增长30%至60%不等。在补贴成本分担上,平台承担大部分,但比例不一,大致在70%-90%之间,商户也承担一部分。
这些商户对补贴战持欢迎态度,并乐见多平台竞争。在他们看来,由于平台承担了大部分补贴,自己并未亏损,反而整体收入增加。
“输家”进退维谷
与赢家相比,大部分受访的商户却认为自己在外卖大战中承受了压力,“赔本赚吆喝”。
面对外卖大战,广州的一家果切店老板林林的策略是:坚决保住现有利润。
林林表示,他店里比较受欢迎的单品是水果捞,线下定价为每份12元,外卖价格为每份25元,他计算过,只有定到这么高的价格,在扣掉平台佣金、优惠券、配送费等,线上销售到手的收入才能与线下持平。
但林林的感受是,作为非品牌店,小商家获得的流量在变少,单量有所下降,综合来看,整体收入在下降。
林林认为,大量的流量和竞争可能仅向品牌店倾斜,这就造成了马太效应,小商家的生存更加艰难。
但也有品牌商户也公开表达自己的压力。7月14日,北京连锁快餐品牌嘉和一品董事长刘京京在微博发文表示,在外卖大战中,顾客享受到的各种满减、补贴,每10元,平台只出3元,商家要补7元。刘京京坦言,“商家不参加补贴活动,就没有流量。被迫参加了,来的也是赔本赚吆喝的羊毛单,员工快累趴了,餐厅也快赔干了。”
由于平台的算法规则与具体补贴方案并非公开可见,不同种类的的优惠券双方承担的比例也会有变化,只能从商户反馈和行业协会的表态中总结一些规律。
受访的商户对补贴机制有多元化的反馈。例如,有商家透露,美团的“满38减18”优惠券,其中的成本是由商户承担12元,美团承担6元;另有商户晒出订单,一单总价42.9元的消费,商家承担补贴27.9元,平台补贴14.99元,顾客只付了1分钱。
综合而言,商家的负担主要集中在技术服务费、配送服务费、促销参与费用等。
例如,美团明确表示,其向商家收取的技术服务费(即佣金)为 6%–8%,这是平台真正收入的部分。
饿了么将佣金拆分为“技术服务费”和“履约服务费”:其中技术服务费约为订单金额的8%,设有保底价格(如每单1.3元);履约服务费则按配送距离、时段等浮动计价。
京东公布的固定佣金率为5%,2025年2月11日至5月1日入驻“品质堂食餐厅”的商家可享全年0佣金承诺优惠。
在实际运营中,配送服务费则与配送距离有关,距离越远,配送服务费越高。
但在受访商户看来,在实际运营中,商家需要负担的费用基本在订单价的20%以上,有时会达到30%以上。在外卖大战中,平台发放的所有大额优惠券仍然需要商家负担一部分,只是负担的比例有所不同。因此,当商家主动或被迫选择参加平台的补贴活动时,可能会承担更高比例的促销成本,进一步压缩利润。比如,若商家购买广告、流量推广服务,则需要负担费用则会更高。
吕来明坦言, 平台补贴规则中的差异化对待、平台内经营者需承担一定比例的费用等措施,的确可能导致部分小微经营者面临两难——不参加补贴没有流量、参加补贴又负担不起成本。因此,平台需要合理制定和优化补贴规则,充分考虑商家的难处。
从行业协会此前的呼吁中,也可以找到一些涉及平台补贴规则“公平性”和“透明度”的端倪。
7月15日,中国连锁经营协会发文要求,平台方不得通过“流量倾斜”“搜索降权”等方式强迫商家参加价格战,倡导平台公开算法规则与补贴机制,尊重商家选择权、定价权和知情权,并强调提升服务品质与合规经营路径比拼价格更重要。
自5月起,中国烹饪协会与多个省市餐饮行业协会(包括湖北、陕西、云南、北京、洛阳、珠海等地)多次联合发布倡议书,强烈呼吁停止“内卷式”价格竞争,抵制平台“百亿补贴”“0元购”“满减”“免单”等非理性低价促销行为。
线下生态遭侵蚀?
相比于外卖大战中收入下滑、“赔本赚吆喝”,一些商户现在最担心的是,由于线上补贴带来了外卖低价优势,假以时日,传统的堂食经营模式可能会遭遇颠覆性挑战。
北京朝阳区一家快餐店的老板李云有些进退维谷。这几年餐饮业承压,“如果不做外卖,生意就更难做”,如若不参与外卖补贴,也担心错过吸引顾客的好机会。但她发现,自从平台补贴大战升级,线下客流明显被“虹吸”——堂食的客人正慢慢变少。
这也代表了受访的部分中小商家的观察和担忧:堂食客人的减少会严重影响线下餐饮的生态。
多位消费者表示,自己原本习惯于选择办公室附近的餐厅吃工作餐,如今因为点外卖更便宜,且不需要排队,大部分时间会选择点外卖。
平台的“低价引流”策略改变了用户习惯,也改变了部分商家的经营方式。
小董在深圳经营着一家糖水店,他表示,在外卖大战之前,外卖单与堂食单往往能够做到互补。
小董的策略是,坚持堂食外卖同一品质的基础上,维持堂食的高客单价作为利润的核心来源;外卖单只为吸引线上下单量和流量,所以利润微薄。但外卖大战之后,这一策略产生了副作用:在补贴的作用下,越来越多的客人发现点外卖比堂食更便宜,甚至会选择到店点外卖,然后直接在店内就餐,这导致小董的堂食单量下降了近60%。
李云表示,有些“聪明”顾客会直接在店里将要点的菜品分两次或三次下外卖单,每单都使用优惠券。
“很多充值办卡的熟客,可能慢慢也会转向去外卖平台下单然后在店内就餐。”小董说。
思考再三后,小董决定不再参加大部分外卖补贴活动,除了免配送费,点外卖的顾客无法享受任何优惠。但顾客的习惯调整并没有那么迅速,停止补贴两周后,小董发现,堂食的订单量有所回升,但还未回到之前的水平。
李云则坦言,这次外卖大战中她也想过,之后干脆放弃堂食服务,降低房租与人力成本,转型为“纯外卖厨房”或者“共享厨房”。
但一位不愿具名的业内人士表示,如果商家只做外卖,会更加依靠外卖平台的推荐算法,为拿流量被迫降价并承担高额推广费用,每单净利润可能会不到 1 元。据他观察,大部分纯外卖店的无法维持超过两年。
行业协会的发声也印证了商户给我们的反馈。2025年7月,中国烹饪协会直言,平台高额补贴导致外卖价格低于堂食,大量消费者转向线上,餐厅仍需承担高昂的房租、人工、税费及高额平台活动费。这种“低价引流”的模式挤压了堂食空间,导致餐饮企业陷入“有订单无利润”甚至“赔本赚吆喝”的困境,经营压力持续加大。
此外,中国烹饪协会表示,平台补贴资源过度向头部品牌倾斜,中小餐饮企业难以获得有效曝光和流量支持,生存空间受到挤压,市场不公平竞争加剧,行业“内卷”严重。
中国烹饪协会并未对“头部品牌”做出明确的标准和定义。但前述业内人士认为,真正有能力参与外卖大战的“头部品牌”,其特征是有专属运营团队、强大的议价能力,可以拿到更低佣金和流量包,也有更强的抗风险能力。
外卖大战还会持续吗?
过去十年,中国外卖行业曾经历多轮激烈的“资本+补贴”的商战。
2015年前后,饿了么、美团、百度外卖“三国杀”,各自拿下巨额融资,对用户、骑手、商家进行巨额补贴。
2018年,百度外卖退出战场,此后形成了美团、饿了么“双雄”并立的格局。
2020年-2021年,随着疫情催生“宅经济”,外卖订单暴涨,美团和饿了么再度短期提高商家补贴和流量红利,随后逐步收紧。
不过,2021年后监管加码,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发布《关于平台经济领域的反垄断指南》,明确要求平台“不得强制‘二选一’”,并对平台抽成、数据使用、骑手权益提出要求。
同时,监管部门还开出罚单。2021年10月8日,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因美团实施“二选一”垄断行为,对其处以34.42亿元的巨额罚款,并责令停止违法行为。美团被认定利用市场支配地位,通过要求商家独家合作、收取高额保证金及利用算法进行流量限制等手段,排除、限制市场竞争。此次处罚还要求美团全额退还独家合作保证金、完善平台佣金机制、保障平台内商家及骑手合法权益。
本次外卖大战同样引起了监管层面的注意,两度约谈外卖平台。
5月13日,国家市场监管总局联合中央社会工作部、中央网信办、人社部与商务部,对美团、饿了么和京东进行集中约谈,重点针对行业过度补贴、恶性价格战及潜在的不公平竞争现象。
7月18日,国家市场监管总局会同国家网信办、人社部、商务部等多部门再次集中约谈美团、饿了么、京东到家。
各地监管部门也先后跟进。
上海市场监管部门向媒体表示,已向有关平台同步了解了具体情况。新修订的《反不正当竞争法》将于10月15日正式实施。为确保新法有效实施,上海市市场监管局已组织开展针对相关平台企业的法律宣贯工作,要求其积极自查自纠,防范不正当竞争行为,营造公平有序的营商环境。
7 月 22 日,郑州市市场监管局对三家平台再约谈,开出“六条硬任务”:限期复核入驻商户资质,清退“幽灵外卖”;推广“互联网+明厨亮灶”及“食安封签”全覆盖;明码标价,禁止虚构原价、先涨后降;建立在线纠纷快速解决通道;杜绝刷单炒信、虚假评价;对违规商户建立曝光机制。
约谈后,外卖平台的补贴力度有所收缩,此前大额的“0元购”等优惠活动有所减少,但仍然存在着大额优惠券。
外卖平台仍在为用户发放大额优惠券,来源/平台截图
吕来明认为,这一轮外卖大战的补贴行为与此前外卖平台“二选一”的行为有所不同,“二选一”在《电子商务法》相关条款中已有明确规制,同时以《反垄断法》为依据进行过平台经济专项整治。一般而言,经营者补贴行为作为价格竞争手段,其合法性判断关键在于,是否为了排挤竞争对手“低于成本销售 ”。
吕来明坦言,在外卖大战中,对于“低于成本销售”的认定十分困难,原因在于定价机制复杂。例如,“0元购”对消费者而言是免费,但若平台全额补贴商家,则商家并未低于成本价销售。再有,平台补贴本质上是为获取市场份额和流量而支付的成本,其计算方式远比线下零售复杂。
因此,吕来明认为,“低于成本销售”应结合个案具体判断,不应简单宽泛认定。在不能明确认定“低于成本销售”的情况下,作为预防风险的手段,监管部门通常适宜柔性监管措施。
吕来明表示,平台补贴一定程度上能起到带动消费的作用,只要符合自愿原则,商家受益,也没有侵害消费者权益,或导致市场动荡无序,常态化监管中应当允许。但如果出现严重的负面效应或明显违法行为,或者引发其他需要紧急控制的事件,则应当及时予以干预。
吕来明以几年前的社区团购举例,当时平台也存在大量补贴行为,并因此受到了监管部门的处罚,理由通常是认定为“低于成本销售”。尽管从性质上讲,这与当前外卖平台的补贴并无太大差异,但当时之所以引发强力监管,主要原因在于来自传统商贩和小超市的强烈反弹,认为平台补贴严重影响了其生计和就业,引发社会和舆论关注。
据吕来明观察,各平台后续在社区团购业务中并未完全中断补贴,只是程度和幅度有所降低,监管部门也未有进一步的处罚跟进。
8月1日,在三家外卖平台发布公开声明后,吕来明预测,未来平台策略可能有两点改变:一是补贴仍将进行,但收缩大张旗鼓的营销;二是控制或避免可能被认定为低于成本销售的极端性的补贴措施,如“0元购”等。
“平台补贴的竞争方式以前就有,当下还会有,以后还可能在其他场景下出现,因为它本质上是市场机制中价格竞争手段的应用”。吕来明总结,对于存在的问题和风险应当予以规范和防范,制止倾销,预防“烧钱圈地割韭菜模式”反复重演,但不宜一刀切地禁止。
(应受访者要求,菜菜、小西、林林、小董、李云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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